“瞬间的波德莱尔”:90年代诗歌与抒情的衰变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文/马贵
摘 要:重新探讨20世纪90年代诗歌的抒情问题时,“忧郁”和“瞬间”可以作为关键词,两者二合一,表明抒情处于衰变和收缩之中,扮演着历史逃逸者的角色。这引发我们去考察90年代诗歌抒情观念的局限所在,从情感研究的角度去反思诗歌与公众的关系。
关键词:90年代诗歌;抒情;消极主体;波德莱尔
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,国内诗歌发生的转变有目共睹,如今基本上落定为诗歌史的一部分。在所谓“90年代诗歌”的转型中,衍生了一系列相关的叙述和关键词,比如“个人写作”“历史意识”“知识分子写作”等,它们从不同侧面界定当代诗的新变,确立了诗歌的文学史价值。但与此同时,部分叙述的有效性和说服力并不尽如人意,作为特定阶段的诗学叙述,有的为凸显与20世纪80年代诗歌的断裂而故作夸张,有的则在自我申说中不知不觉走向高亢,不乏把历史概念绝对化的倾向。20多年过去了,随着“态度的同一性”趋向于分化,最初的叙述也逐渐表现出局限性,比如,在陆续完成的工作中,就有研究者从90年代诗歌的“内部分歧”入手,进行了批判性的回顾。{1}
在诸多着眼点中,似乎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“抒情/叙事”的消涨,以及这一叙述背后关联的诗学问题。一种通行的看法是,为寻求对社会现实更综合的处理,抒情开始被叙事所取代,它并不只限于修辞手段的翻新和转移,还与诗歌“型构”的转变相关。告别抒情不在于叙事性本身,而是为“力求表现诗的肌理和质感”“最大限度地包容日常生活经验”,以便抵达一种具有历史感的写作。{2}完成使命的抒情似乎寿终正寝,就此可以从先锋诗的舞台上退出。这样的叙述看似顺滑,但只是接受或许还不够,围绕着抒情,其降格的逻辑、消退的程度和转变的可能性都未得到进一步探析。比如,根据有人后来矫正性的说明,抒情退隐的说法不过是权宜之计,后来被褒扬的其实是种“亚叙事”,并不打算真正把抒情驱除出去。{3}不满于抒情受到的压抑,最近更是有论者提出,有必要在反思的视野中去“重绘当代诗歌抒情观念的地图”。{4}种种迹象表明,抒情在90年代诗歌的讨论中仍是个未穷尽的话题。
一
90年代诗歌驳难抒情不是泛泛而谈,而是有着针对性的。根据陈超的总结,应该被“放逐的抒情”至少包括三类:“颂体调性的农耕式庆典”“士大夫的逍遥抒情”以及“孩儿国式的肆情表达”。它们无法对“噬心主题”有所揭示,切入生命的困境,在生存的紧张面前反而有种隐逸倾向,因此面临着失效的危机。{5}与之相类似,在后来被研究者频繁引用的《89后国内诗歌》一文中,欧阳江河也进行了罗列,指出其特征是“从原始天赋和怀乡病冲动中汲取主题”,并且将之统称为“乡村知识分子写作”。{6}在对比性的视野里,90年代诗人不满于凌空高蹈,渴望生存的困境落地,从而建立一种基于现实感的写作。反思抒情因此主要集中于两点:第一,抒情是种“表现”的艺术,携带的高渺和绝对性远离了现实,让人无法信服;第二,抒情指向那些以往写作中积累下的“诗意”,缺乏回应当下的力度。细察“放逐的抒情”能发现,“颂体调性的农耕式庆典”等抒情虽然看起来“过时”,但都蕴含着人与世界的完整性联系,这样的抒情观念遭到挑战,说明在诗人眼里,类似的理想关系不复存在,诗与历史的张力正在浮出地表。
进入90年代后,崇高的抒情诗确实不再多见,诗人和批评家转而谈论另一种主体状态。在不同的叙述中,其形象有不同的侧重点,但总的来说都表现出某种惆怅感,以怀想性的80年代为背景,诗人在新的境遇里的形象被描述为“悲剧英雄”“词语造就的亡灵”“历史的承担者”,等等。90年代初,许多诗歌中就明显流露出伤感情绪,比如:
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/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(王家新《帕斯捷尔纳克》)
我不知道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/从何而始,从何而终/……/我不知道还要在夕光中走出多远才能停止脚步(欧阳江河《傍晚穿过广场》)
曙光,这是我们俩的节日,/那个自大的概念已经死去,/而我们有这么多活生生的话要说(萧开愚《国庆节》)
这些诗当时引起了很大共鸣,反映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心境。程光炜就回忆道,阅读这些诗带给他一种“沉痛”感:“我震惊于他这些诗作的沉痛,感觉不仅仅是他,也包括我们这代人心灵深处所生的惊人的变动。我预感到:八十年代结束了。”{7}这种告别的“预感”发生在80年代末的特殊时刻,在整个中国社会变迁和转型的背景下,具有一定的普遍性。所谓“八十年代结束”不单指日历更新,也与一系列的事件有关,对先锋诗来说,既跟海子、骆一禾等诗人的相继离世有关,也包括政治风波和社会向市场经济的转变。以一种残酷又不无戏剧性的方式,“诗人之死”与“八十年代结束”发生了共振,一同酿成90年代诗歌的发生氛围。在后来不少的叙述文章中,各事件造成的冲击虽各有侧重,但基本上都认同,90年代诗歌的发生伴随着一种浓烈的忧郁感。作为当事人,西渡在回忆时就强调了1989—1992年的重要性,特别是,这几年诗歌写作在人文关怀、道德精神和政治情感上普遍有一种强度。{8}作为特定时刻的一种反应,忧郁看似消极,但事实上蕴含、聚合着一种主体能量,在“不合作”的姿态中表达批判性的洞察。在忧郁中,过去并非消失,而是一直存活的,诗歌与业已发生的历史之间形成了一种持续、开放的关系。忧郁之诗试图挽留“过去”的意义,以反思历史主义的暴力。因此,就忧郁的政治性而言,“格格不入”因为拉开距离恰恰构成了对进步叙事的审视。后来当代诗歌对“边缘”位置的认领中,普遍蕴含着对政治权力和经济功利主义的抵制,也可以在此找到源头。
沿着“忧郁”的线索,在对90年代诗歌抒情形象的辨认中,最具概括性也最具理论张力的或许是“消极主体”。在讲稿《秋夜的忧郁》中,张枣将波德莱尔视为“消极主体”的典范,其特点是自我意识、忧郁的情绪以及“恶之花”的矛盾修饰法。张枣描述了“消极主体”的状态:“它生成于现代生存的一系列的主要消极元素中:空白、人格分裂、孤独、丢失的自我、噩梦、失言、虚无……”{9}矛盾和分裂是现代诗常见的主题,以波德莱尔为原型,“消极主体”就刻画了一幅典型的现代抒情者的肖像。与此同时,像“失言、虚无”等语言的含混和多义性又内在于新诗现代性的线索。从“朦胧诗”的后续看,90年代诗歌处于“新诗现代化”的深入阶段,“消极主体”只不过是说明先锋诗重新找回了现代性的追求。但只是把“消极主体”视为一般意义上的现代性特征或许还不够,只有将其放在先锋诗与90年代社会的关系中,种种症候才能得到充分理解。
先锋诗歌在当代文学的场域中备受争议,特别是从“第三代”以来,既无法为普通读者接受,也偏离了批评家的期许。林贤治新世纪初的两篇长文,就以“非政治化、非社会化”“抽象性和学院化”等罪名宣判了90年代诗歌的“堕落”。以道德框架进行的批评十分粗暴,立刻引起了臧棣等人的回击。{10}林贤治外部性的批评忽视了一点:从90年代诗歌自身的逻辑去看,历史性恰恰是主要追求之一,只是不再采取与历史协同的方式。对于这种状况,一种更为准确的描述应该是,诗与读者和社会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,不仅不是“喧闹而空寂”,反而焦灼难分。正是这种紧张才导致了写作意识、形式策略以及抒情观念上的嬗变。比如,西川在解释诗歌的晦涩难懂时,不是从诗学的内在理路出发,而是首先着眼于诗人的“孤独”状态:“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,也就是一个人感到不为世界所理解的时候,也就是一个人‘晦涩’的时候。”{11}在西川的解释里,某种先后的逻辑潜隐其中,即诗歌不为世人理解才导致了晦涩,文本上的难懂被视为诗人对社会关系的反应。通常的看法在此被颠倒了,诗歌在90年代社会中境遇导致了其变化,而不是相反。这种颠倒再次印证了强大的外部力量,说明90年代诗歌伴随着一种被动性,其转型可以视为“历史怪兽”突袭之际的防御性反应,一如西川在有名的自述中用“不得不”所暗示的实情:“当历史强行进入我的视野,我不得不就近观看,我的象征主义的、古典主义的文化立场面临着修正。”{12}
90年代诗歌十分强调“历史意识”,更有意思的是,“历史意识”是在相当被动的处境中获得的,这也对它“介入”历史的形式造成了影响。对于怎样理解历史与诗歌的关系,王家新的解释颇为典型。他曾以爱尔兰诗人希尼为例,说明历史是如何“渗透”进入诗歌文本的:“历史要求与现实感受一直递增的压力作用他的自我意识,外部世界的动荡也在加剧着语言内部的冲动,因此,诗人诗中最终确立的事物,具有了真实可靠性。”{13}这样的描述清晰而富于张力,既反对“纯诗”式的无本之末说,又持守着诗的自主性。警惕历史对诗的钳制,先锋诗歌在引入历史的同时,竭力保持诗的自由,在后来的多数叙述中,类似平衡表现为对“介入历史”和“个人化写作”的同等强调。像很多诗人批评家一样,王家新是从写作的发生学切入,从描述来看,历史尽管充斥着力量,但最终还是要经历诗的层层转化,在“自我意识”和“语言内部”被确认。尽管期许着维持一种平衡,但跟“朦胧诗”的外向、张扬的性格相比,90年代的先锋诗在很大程度上对历史作了内化处理。
诗与历史间的紧张经过内化处理之后,最终呈现为意识和风格上的张力,于是带上了“消极主体”的症候。具体来说,诗人一方面处理社会现实内容;另一方面把他与外部世界的紧张向内转移,文本层面的分裂和矛盾就是内移的结果,也是“混乱的社会”在意识、语言和形式上的折射。当内移达到极致时,就会使诗歌带有“内心的戏剧”的特点,表现为一系列不安的反应和风格上的张力。90年代诗歌推崇的某些手法,如“戏剧化”“喜剧性”“综合性”等,它们作为形式所具备的紧张感,也只有放在这样的反映中看才能有更确切的理解。如此分析或许有简化之嫌,却至少能让我们看到,忧郁是怎样作为一种诗歌认识论支配着90年代诗歌展开的。忧郁主体不单是表述深度自我的“装置”,同时转喻着20世纪90年代中国分化跌宕、歧义丛生的社会现实。换句话说,有“消极”特征的忧郁者出现于具体的历史情景中,恰恰与其面对的社会互为镜像,在一种既对抗又倒错的视野中确认彼此。一如阿多诺谈论抒情诗时指出的,两者处于“否定的辩证”中,在诗人的眼里,诗与现实的紧张构成了衡量社会“荒诞”和“恶劣”的尺度。诗人尽管忧郁,但写作并非凭空玄想,而是奠基于一种前提性认识:“这种社会对人压抑得越厉害,遭到抒情诗的反抗也就越强烈;抒情诗不愿意接受他律;要完全根据自己的法则来建构自身。”{14}
也是在以内化方式去收纳历史的过程中,90年代诗歌建立起了“自己的法则”。忧郁的针对性其实也在发生着变化,从对具体历史事件的反映凝定为某种整体性感受。尤其是,伴随着市场经济和大众文化的全面铺开,诗与社会的紧张也走向常规化,诗人偏居一隅,似乎也逐渐习惯于“消极主体”所代表的写作策略。作为一种“诗歌的纠正”,诗人的写作尽管收纳异质性事物,但最终都将之转化到语言内部。经由“历史的个人化”,将历史融进风格之中,写作于是有了一种臧棣所说的“自身成立的性质”,所需的标准和尺度都源于自身,不依赖于公共道德就可以完成“自我评判”。{15}“自我评判”与其说是追求,不如说是对社会的一种反应。一方面,在20世纪90年代专业化分工越来越细致的情况下,诗歌也在寻求自身的专业性,即便处理历史,也强调要经过一番特殊转化,以便跟其他书写形式有所区别。另一方面,现实在文本中经过转化后表现为语言风格上的张力,反而失去了经验的可辨识度。这样一来,原本有针对性的忧郁就逐渐悬置为一种审美特征,自我确立为美学的标杆。吊诡的情形终于出现,写作恰恰从防御性的无所依傍中变得卓然独立。
二
事实上,《秋夜的忧郁》成文于20世纪90年代之后,忧郁致力于“文本氛围”,被当作一种“现代书写的美学原则”论述。值得注意的是,张枣对这种美学进行了升拔,通过区分“抒情我”与“经验我”,他认为诗中的抒情主体具有治愈效应:凭借着忧郁主体“艺术成绩的骄傲感”,“书写和发声越优异,越激发群芳,经验主体,那个作者本我,就越能在生存中康复和生长”。{16} 也就是说,抒情主体不仅自我确立,其审美力量反过来对生存主体也发挥作用。张枣的观点在他关于“元诗”的论述中屡屡现身,但抒情对生存、诗对现实具有拯救性力量的观念却在90年代被普遍共享。比如,陈东东就观察到,许多诗人抱有“用写作替换诗歌和生活”的冲动,以至于“写作的命运”和“尘世的命运”一度发生分离。{17}柏桦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,提出应该以“逸乐”审美去超越“呐喊”的历史,以对诗与历史的痛苦缠绕进行纠偏。{18}在下面的几首诗中,抒情对诗的主体同样构成了一种救拨:
轻微的雷声消失后,/ 闪出一道灰白的闪电,/这时,我希望用巴枯宁的手/加入他们去搬运滴水的煤炭。(萧开愚《下雨》)
亲爱的先生,有时我想我能/把一个年轻的世界扶上花园里的秋千/只要狠命一推,我们俩就可以/听到树枝内在的嘎嘎声:像地狱里转动的门轴。(臧棣《在埃德加·斯诺墓前》)
秤,猛地倾斜,那儿,无限/像一头息怒的狮子/卧到这只西红柿的身边。(张枣《边缘》)
不论是想象中伸出的一只“手”,还是凭空来临的“无限”,面对重重的挤压,抒情主体可以将其打碎,创造出从颓废中脱身的机会。在激情的片刻,闪烁着主体对历史的抗辩能量,而且孕育着觉醒、更新和超越的可能。诗歌犹如一架载上想象力的马达,当历史肉身被荡上语言的“秋千”,伴随着“嘎嘎声”,随之降临的就是一个“年轻的世界”。在上引的诗里,或是想象力,或为语言本体论的自信,都构成了对压抑性指涉框架的断裂,将挣脱历史的可能性寄托于瞬间。如果说在忧郁中,历史的紧张转化为语言而被把握,那么历史压力在此同样被克服,变奏为轻松的律动。从中不难察觉到,某种浪漫主义的意识依然支配着先锋诗歌。在浪漫主义传统里,诗的特殊本质就在于甩开散文式的“反映论”,抵达普遍性的“想象真理”。这种“高级真实”的观念带有唯心论色彩,十分强调心灵的自由,对庸常、机械化的工业社会构成了一种抵制。
从这个角度看,陈超提出的诗学概念“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”就显得别有意味。“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”旨在鼓舞诗人迸发自由探索的活力,“历史”虽作为限定,但对90年代诗歌来说,“个人化”和“想象力”联袂加持,主要指向借由“历史”的刺激展开探索的自由。用陈超的话说,这个提法以个性化为前提,重心落在“诗人改造经验记忆表象而创造新形象的能力”上。{19}或许是缘于相似的意识,其他90年代诗人,尽管一再强调“历史意识”,但却不汲汲于特定的现实,引以为典范的反而是“文本中的现实”。换句话说,诗歌驰骋的天地并非现实,而是由现实引发的种种联想。其实不管是将现实转移至语言的褶皱,还是寻找“金蝉脱壳”的瞬间,都会逃离历史的钳制,诗人都拥有自由去超脱于种种疑虑,凌驾于一切悖论之上。耿占春尽管对此心怀矛盾,但也无不真诚地谈道,彼时写作最引人兴奋的反而在“现实之外”:“真正激动我内心的是超越现实处境的想象力,以为能够为生存主体提供一种自由的空间,并不顾其主体的真实的历史境遇。”{20}
更重要的是,从瞬间汲取诗情关涉着一种经典的批评认知,即新奇是审美惊喜的来源,瞬间的冲击与震惊感紧密相关。在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面前,它产生的效果就是挑战惯性思维和固有看法,使平常之物变得新鲜。瞬间在感官、意识和情感上引起的反应,目的就在于形成一系列冲击,与人们熟悉的感受框架形成断裂。也正是在对“瞬间”“短暂性”“中断”等的偏爱中,暗藏着理解先锋诗歌“感觉结构”的另一重逻辑。欧阳江河在消解20世纪80年代的“青春写作”时,就断言“永远”已经被取代:“如果说,我们在青春期写作中表现的是一种从现在到永远的线性时间,那么,这个‘永远’已经从中年写作中被取消了,代替它的是‘短暂性’。”{21}对不少诗人而言,渺小的、私人性的和转瞬即逝的感受并非无关紧要,而是构成了写作的隐秘之源。像有人概括的,这样的感受着重于对“现在”的片刻想象力,可以提供激情,抵抗生命的“非过程化和虚无化”。{22}取代那种古典性抒情的,就是这样以短暂性、冲击性为特征的感受方式。比如在欧阳江河的诗里,颇具强度的修辞达致的就是始料不及的修辞效果,为了造成语言的震惊,“把一种毁灭性的体验作为语言的内蕴”。{23}所谓“毁灭性的体验”,原本指都市街头会遭遇的感受刺激,欧阳江河的诗则是街头震惊体验的语言翻版,悖论的语义、兑换的词语和加速的句式都展示了其中的逻辑。
信任片刻的感性对主体的塑造力,是种颇为激进的信念,等于回答了“诗歌何为”的问题。这将先锋诗歌的合法性,从对历史的共振转向对自身“感受力”的发明上。在瞬间的解放中,既往的区分与隔膜被模糊,固有观念也遭到拆解,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性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以间断、突然和惊奇来打造诗歌体验,是以感性革命去扫除通往意识自由之路上的种种障碍。与之相伴随的,则是对连贯性的破坏,换而言之,在连续性的冲击下,我们组织和理解世界的常规方式也面临着解构和颠覆。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推崇的叙事中带有“完整性讲述”的意思,那么片段化的感性恰恰对之构成消解,这或许说明,90年代诗歌内含某种自我解构要素。其实按照某种经典的现代主义逻辑,文学是种“暂存性的时代替换”,以片刻来代替持续,用碎片替换整体,不再相信世界像故事一样具有内在的因果逻辑。一旦片段被认为蕴含着历史,具有表征历史的正当性,有人就会将写作的精力大量投入到对片段的摄取上。因此我们能看到,许多90年代诗歌经常会将日常、知识和想象的片段悉数罗列,达到众声喧哗的效果。虽然能显示诗歌的胃口,但这些片段展现的更多是偶然性而非组织性,归根究柢,互不关联的碎片之间构成巨大差异,难以构成连贯的体验。这样的写法会将瞬时体验普泛化为一种系统性特征,有批评家就以具体的案例分析指出,在此过程中,强度取代了“理念与形式的和谐统一”:“像于坚更尖锐地并置悖反的经验碎片、西川似乎泥沙俱下地全盘迎纳异质性、臧棣不断分解而使写作成为暂时性和权益性的语言策略,毫无疑问地,从稳定和完美的诗文类的形而上学看,似乎离‘纪念碑式’的文本建构背道而驰。”{24}
三
对抒情的讨论将我们引向了波德莱尔,一个现代抒情诗人的形象。不管是忧郁的步伐还是惊颤的效果,在诗歌精神上,20世纪90年代诗歌跟波德莱尔之间有颇多相通之处。敬文东曾作出类比,把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城市跟19世纪的巴黎相提并论,并将“晚报时代”“小品心态”等作为理解90年代诗歌的关键词。{25}相比于民谣和牧歌,抒情到波德莱尔这里斩获了全新的界定,而这一抒情观念的阐发又离不开瓦尔特·本雅明。依照本雅明的分析,新的抒情以“震惊”的标准体验为根基,主题则以忧郁的异化感受为主。跟传统的抒情相比,这种变化主要表现在情感经验的结构和功能上。一方面,忧郁可以切入现实肌理,以内在体验去反映破碎、不和谐的现代废墟;另一方面,抒情在震惊中能超脱现实,创造出全新的精神空间,抵达审美乌托邦的救赎。{26}
在本雅明的阐释中,抒情带上了激进的、“文人起义”的性质,与之相比,90年代中国诗歌却具有防御性,发生于后革命和后理想主义的语境中。鉴于此,90年代诗歌抒情感性需要进一步分析。一种普遍的看法是,跟“朦胧诗”的对抗性相比,随着对日常生活的深入,先锋诗歌的政治性走向了更为个体化、匿名化的状态。90年代诗歌追求历史感,但它跟一般意义上的公共哲学保持着距离,主要发生于“作为个体的诗人或诗歌读者内部”。根据唐晓渡的说法,这种“内在于现代诗的公共性”致力于锻炼读者“情思丰沛的心灵”,以便遭遇社会现实时,“在一念之间抓住真实和正义”。{27}所谓“一念之间抓住真实和正义”,指的是判断力和感受力的发挥都置于片刻;把政治决断寄于“一念之间”,同样反映了90年代诗歌倾向于瞬间的感受方式。但是,这样的看法里也隐匿着混乱和压缩,似乎现实生活中的困境通过诗歌的一瞬就能解决。将文学启示与政治生活中的决断相提并论,在当代的激进理论中屡见不鲜,但它可能会使我们产生误解,高估前者发挥的革新力量,像有理论家所批评的,这样对文学感性力量的先锋式信仰或许只能称作一种“浪漫化的越界”。{28}
此外,由于热衷于经验片段而缺乏组织性,许多诗人都选择冷处理式的“道旁”姿态。这样的姿态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现代派诗人那里受到青睐,到了90年代,则被表述为具有怀疑特征的“知识分子精神”:尽管在写作中抱有“修辞”和“现实”双重追求,但最终却是孑然独立,并不提供任何具体的生活观点和价值尺度。{29}道旁姿态里同样有一种写作上的认识论,即诗人敷衍成篇主要仰赖于某种自发性,只要把事物、经验和名词按某种顺序写入诗中就会“自动”产生诗意。道旁策略与小说的“零度叙事”相似,与90年代诗歌的历史姿态是分不开的。如前文所述,在将历史的紧张转化之后,抒情主体便能够超越种种悖论,进而在反讽中将历史“打包处理”,在“想象性的解决”中,现实政治生活中的诸种矛盾均被调和。尽管看起来无所不包,但由于置身事外,主体事实上就丧失了对历史真正的判断和介入。{30}这样的姿态看似观照历史,但实际上自外于历史,借用雷蒙·威廉斯对英国“新批评”派的观察,也就是始终都将环境视为一个“外在的客体”。{31}
90年代诗歌抒情的嬗变跟自外于历史的心态有关,在反讽性的观察中,抒情事实上扮演着疏离者和逃逸者的角色,“从精神上的激情澎湃走向虚无主义”。{32}更关键的是,这个过程中抒情逐渐被窄化为瞬间性的、身体性的反应,而丧失了更为绵延的理解。在一般的认识中,情感稍纵即逝是缘于它跟理性的对立:前者盲动而不受控制,后者则体现了习得与教养,“新批评派”的“逃避情感”“情感谬误”等主张就基于该框架。在新诗史上,围绕“抒情主义/反抒情主义”的纷争聚讼也离不开类似前提,{33}但问题在于,情感/理性的划分经不起推敲,而且严重限制了对抒情的理解。对于情理的二分法,哲学家努斯鲍姆指出,在一个文明的社会中,情感并非盲目的动物性力量,而是人格当中具有理解力和辨别力的部分,因为情感与某些信念密切相连,可以随着认知的变化而变化。作为一种“意向性觉察的形态”,某种情感总是与某种东西有关或针对某种东西,有相对应的信念构成必要条件。{34}沿着情感以信念和认知为支撑的思路,或许能更充分地理解抒情的衰变与历史辨识力萎缩之间的关联。在大多数90年代诗人眼中,历史更像僵硬、压迫性的庞然大物,被大而化之地理解,诗歌却自外于这一切。当历史理解处于极度简化之中,除了笼统性的反讽外,诗人在冷眼旁观中鲜有信念可言。历史看似在场,实际上诗人并不真的认为它与自己相关,更不用说在历史中投入信念和情感。但正如有人反思性地指出的,信念的丧失会导致诗的溃散,为了避免纯粹的片段累加,写作实则需要一种“将分散的细节收拢到某个方向、某个意义、某个复杂的魔瓶中的意志”。{35}先锋诗歌历史信念的阙如和对自身的特殊化想象,最终导致了它与正在进行中的历史的疏离。放在更大的视野中,诗与历史的对立感受又受制于“后革命”时期文学/政治的二分法,在彼此“他者化”的过程中,诗人们似乎也遗忘了新诗与20世纪中国历史之间曾经有过的情感互动。{36}
四
这种有疏离感的现代抒情,虽然善于收纳异质性经验,但却无力从中整合出有交互性和生产性的情感。90年代诗歌在将语言和想象力的强度当作自我标识的同时,也影响到了阅读期待的转变。尤其是,随着语言的惊奇感落实为美学标杆,诗歌中就很少有绵延、流动的情绪,读者也不再期待“理解”。当然抒情诗并不都以情感建设为己任,但值得追问的是,一旦完全诉诸片刻性的审美体验,着迷于惊奇感,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支持感和安慰感就被无情剥夺。这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,为什么先锋诗歌想要在当代文化场域中占据一席之地,却感到无能为力。毕竟,一种政治性的文化情感需要的是连续性、集体经验的建构,然而在这方面,90年代诗歌却无力提供。{37}总体上,90年代诗人中鲜有人再相信诗歌的情感力量,更不用说参与到社会情感的建构之中,进而对历史命运有所争取和调节。就此而言,抒情的衰微不仅仅关乎诗学策略,还跟先锋诗在当代处于被动境地又在想象中将之扭转有关。而随着对“边缘”的认领和“个人写作”的强调,任何情绪的“共通感”基本上都被排除在外,即使从瞬间博取灵感,它带出的伦理感觉亦常常是难以捉摸的。
对于90年代诗歌抒情主体收缩、脱脉络化的倾向,有论者也已作出建设性的反思。批评家姜涛认为,解决困境的方法之一,是恢复当代诗歌的角力和担当,在写作之外,诗人们也应该能够在其他专业触类旁通,恢复诗歌与思想的对话能力,以便树立起靠得住的“看法”。{38}此类建议都用心良苦,旨在为忧郁主体的审美光晕和瞬时体验的机缘论去魅,重建一种可辨识的现实感,不过专业性的改善思路仍带有明显的学院化乃至精英化的痕迹。这或许会带来另一种收缩,在深入思想的同时陷入另一种抽象,相当于让波德莱尔从巴黎街头返回到法兰克福学院里。
90年代诗歌抒情的衰变与对公众模糊化的敌意有关。西川把大众的精神状态概括为“无所事事”和“惊慌失措”,并断言说,正是大众对消费主义的沉迷导致的精神萎靡使所有价值都失效了。{39}对于王家新来说,由于革命年代的记忆,大众在他看来是极易被“煽动”的,而在一个“各式各样的意识形态话语仍在控制、蛊惑大众的写作语境”中,诗的使命是坚持独立的品格,“献给无限的少数人”。{40}把大众形容为“乌合之众”并不是新鲜措辞,类似的话语生成于“新时期”,一度成为知识分子树立自我优越时言说的立足点,并不断向一般人的认识渗透。先锋诗的情感就是在对大众抱有敌意的刻板印象中逐渐走向收缩的。比如,臧棣就在诗的情感与公共性情感之间坚决划清界限,根据他的说法,即“它不再是一种简单的混同于公众心理或情绪的情感,而是对人所可能具有的情感的一种概括”{41}。类似的表述中,公众情感均被认为是一成不变的,具有“心理的程式化”特征。这无疑是种刻板化想象,受制于“新时期”以来“个人/集体”二分法的支配性理解。因此,解决90年代诗歌抒情的萎缩,关键在于调整诗人与公众的关系,更准确地说,在于矫正诗人对公众简单化的、模糊化的认知。当然,这种调整无法以空降道德律令的形式完成,像90年代末以来由社会事件和议题而引发的种种“道德批评”一样,调整诗歌与公众的关系或许还需要从诗人本身出发。这一点,或许能从奥登对波德莱尔的阐释中得到启发。
奥登在研读波德莱尔的《私人日记》时发现,作为浪荡子的波德莱尔在临终前发生了重要转变,彼时他的梅毒首次发病,出现了失语症和半身不遂等症状。波德莱尔意识到,现代生活的英雄亦有垂暮时,以此为契机,他再度审视现代主义核心的“个人”问题。如果说浪荡子拥有柏拉图式的冲动,着迷于思辨、抽象和形而上,那么病中的波德莱尔转向了基督教式的“爱筵”(agape)概念,更新了对现代生活的理解:他承认爱并非欲望,而是给出自我,无论被欲望支配的客体有多高贵,甚至是自我完善;确实,人想要成为自己的唯一方式,是在回应/满足他的邻人的需求之时给出自己。{42}
波德莱尔并未像兰波那样丢弃诗歌,而是继续作为一个诗人存在于众人之中。但他认识到,诗人并不必然自外于人群,因为在人群之中,现代诗人仍然可以保持他的个性。这里有对“个人”的另一种理解,“成为自己”的前提首先是“给出自己”。换句话说,个人的本真性无法自我确认,而是生成于跟他人的交互关联中,只有先将自身放在某个限制性的关系中,自我才能避免抽象,获得真正的道德性、历史性的内容。诗人虽然受到了外部世界的限制,但此时他才真正进入历史之中,写作也获得了有效性。奥登这里所说的“爱”与其说是特定的情感类型,不如说是种同情的能力,依靠这种能力,诗人与社群、公众的关系得以重建。在另一篇文章中,他将现代诗人形象继续阐发,并提出现代诗人的主要任务是建立一个社群,在其中,“诗人才可能写出朴素、明朗而欢快的诗,而且不必牺牲他微妙的感性和完整的品质”。{43}这里有种辩证的关系,即社会对于诗人是“既统一又自由的”,两者完全能够形成一种良性的互动。在当代中国,这样的社群存在与否主要是个社会学问题,但对于社群的重建,诗人若有意愿也不是没有参与其中的可能。
注释:
{1}相关讨论参见余旸:《“九十年代诗歌”的内在分歧》,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。
②张曙光:《关于诗的谈话》,述自孙文波等编:《语言:形式的命名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,第235—236页。
③孙文波:《生活:写作的前提》,王家新等编:《中国诗歌九十年代诗歌备忘录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,第256页。
④洪文豪:《偏移与重构——20世纪90年代诗歌抒情观念转型的考察与反思》,《当代作家评论》2022年第5期。
⑤陈超:《求真意志:先锋诗的困境和可能前景》,陈超编:《最新先锋诗论选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,第1页。
⑥{21}{29}欧阳江河:《89后国内诗歌写作:本土气质、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》,《花城》1994年第5期。
⑦{23}程光炜:《不知所终的旅行——90年代诗歌综论》,《山花》1997年11期。
⑧西渡:《“90年代诗歌”回顾与反思》,选自张志忠等编:《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走向学术前沿:“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前沿”系列讲座》,武汉出版社2012年版,第204页。
⑨{16}张枣:《秋夜的忧郁》,摘自《张枣随笔选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,第117页、第120页。
⑩ 对林贤治和臧棣等人论争的分析,参见张桃洲等:《重新探掘新诗批评的活力与效力——从臧棣对林贤治的反驳说开去》,《新诗评论》2007年第12期。
{11}{39}西川:《写作的处境和批评的处境》,选自陈超编:《最新先锋诗论选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,第310—311页,第309页。
{12}西川:《大意如此·自序》,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,第2—3页。
{13}王家新:《当代诗歌:在“自由”与“关怀”之间》,《文艺研究》2007年第1期。
{14}[德]阿多诺 著,蒋芒译:《谈谈抒情诗与社会的关系》,摘自刘小枫编选 :《德语诗学文选》(下卷)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,第428页。
{15}臧棣:《现代性与新诗的评价》,《文艺争鸣》1998年第3期。
{17}陈东东:《有关我们的写作》,《诗歌报》1996年第2期。
{18}柏桦:《逸乐也是一种文学观》,《星星·诗歌》2008年第2期。
{19}陈超:《先锋诗歌20年:想象力维度的转换》,摘自《个人化历史想象的生成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,第1页。
{20}{22}{32}耿占春:《一场诗学与社会学的内心争论》,《山花》1998年第5期。
{24}赖彧煌:《论近期诗歌形式探索的三种路向——以于坚、西川和臧棣的写作为例》,《广西师范学院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6年第2期。
{25}敬文东:《诗歌写作在 1990 年代的伦理任务》,《文艺争鸣》2013年12期。
{26}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的阐释,参见[德]瓦尔特·本雅明著,张旭东、魏文生译:《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》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。
{27}唐晓渡:《内在于现代诗的公共性》,《郑州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4年第1期。
{28}[美]芮塔·菲尔斯基著,刘洋译:《文学之用》,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,第174页。
{30}马贵:《绝对的,抑或被掌控的:“九十年代诗歌”中的反讽》,《当代文坛》2022年第4期。
{31}[英]雷蒙·威廉斯著,高晓玲译:《文化与社会:1780—1950》,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,第368页。
{33}张松建:《抒情主义与中国现代诗学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。
{34} [美] 玛莎·努斯鲍姆著,徐向东、陈玮译:《欲望的治疗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,第80页。
{35}肖开愚:《90年代诗歌:特征、抱负和资料》,选自陈超编:《最新先锋诗论选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,第333页。
{36}冷霜:《“后革命”语境与当代诗歌研究的“断裂”》,《汉语言文学研究》2022年第1期。
{37}对现代政治生活中情感发挥的作用,相关讨论参见黄璇:《情感与现代政治》,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。
{38}姜涛:《“历史想象力”如何可能:几部长诗的阅读札记》,《文艺研究》2013年第4期.
{40}王家新:《知识分子写作,或曰“献给无限的少数人”》,选自陈超编:《最新先锋诗论选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,第252页。
{41}臧棣:《90年代诗歌:从情感转向意识》,《郑州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1998年第1期。
{42}W.H.Auden, “Introduction”, in Charles Baudelaire, Intimate Journals, trans. Christopher Isherwood, DOVERONS, INC. Mineola, New York, 2006, pp.17
{43}[英]威·休·奥登著,王敖译:《〈牛津轻体诗选〉导言》,选自《读诗的艺术》,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,第133页。
(作者单位: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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